李艳 上海市人工智能与社会发展研究会
《全球网络空间稳定——权力演变、安全困境与治理体系构建》一书于2022年3月正式出版，作者系上海国际问题研究院网络空间国际治理研究中心秘书长鲁传颖研究员。正如作者在书中导论部分开章明义，本书的构思与写作始于2019年，一个互联网发展史上有着特殊意义的时间节点，距离1969年阿帕网（arpanet）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第一节点与斯坦福研究院（SRI）第二节点的连通，实现分组交换网络的远程通讯，互联网正式诞生，已走过整整50个年头。
50年之于历史长河无疑白驹过隙，但对于互联网发展而言，却历经“翻天覆地”，已是“沧海桑田”。随着互联网技术与应用的不断拓展，从IPv6到大数据、从人工智能到物联网、从量子计算到区块链，人类社会不断迈向信息社会发展新阶段。所谓互联网，早已成为一张无所不在的“网”，是技术之网、信息之网、数据之网更是社会之网。其所催生的网络空间亦与现实空间高度融合，不断冲击与改变现实世界的互动模式与运转规律。尤其是随着网络空间日益成为地缘政治与大国博弈的前沿与高地，网络空间的稳定与秩序正在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并进而对全球战略稳定带来不容小觑的影响。正是基于此，作者作为国际政治与网络安全治理的跨领域学者，敏锐地关注到“网络空间全球治理的范式正在发生转变，网络空间、国家、国际体系成为重要的研究对象”。
事实上，“网络空间稳定”议题不仅是网络安全以及网络空间全球治理的“前沿”，更是“难点”。虽然国际社会各方对于该问题的重要性已有共识，但从学术与政策研究角度，还处在探索初期：一方面，对于基本概念界定，即何为“网络空间稳定”，还未有普遍接受的认知；另一方面，对于其理论基础与分析框架，尤其是能否将传统“战略稳定”应用于网络空间，还存在相当争议，更遑论有现实战略与政策指导意义的理论体系。因此，作者以此为题，可谓“勇气可嘉”，全书不仅系统梳理了与“网络空间稳定”相关的既有研究，更在此基础上，尝试对当前研究中未能回答的问题给出探索性答案。在整个论证过程中，作者展现出深厚的国际政治学科背景，以及多年来从事于网络安全战略与政策跟进的学术与政策素养，使得该书在一定程度上成为网络安全与国际政治的融合研究“建模打样”之作。
全书的内在逻辑建立在作者的三个重要判断上：一是网络空间的权力结构正在从美国霸权转向后霸权时代，未来的权力结构形态还存在不确定性；二是网络空间的秩序博弈将会随着权力结构的演变而处于长期的不确定性中；三是国家在网络空间中的行为陷入安全困境，需要对网络安全技术及其政治建立正确的认知框架。作者沿着“权力演变的不确定性”、“安全困境的普遍性”以及“需要更新的认知框架”的论述主线层层推进，继而提出一个理论性的“解决方案”，即“要从建立制度框架、大国关系稳定、国际规范和安全架构等多个层面构建网络空间稳定的治理体系”。
从其主要内容来看，该书对于该领域研究的贡献主要体现在以下三方面：一是对“网络空间稳定”的内涵与核心要素独特界定。概念界定是一切研究的基础与前提，决定着研究的边界与深度。作者在书中用了两个章节的篇幅，从经典战略稳定与全球战略稳定的历史与内涵出发，结合网络空间独特的技术与应用特性，分别从全球治理、国际法、军事以及政治等多视角对“网络空间稳定”的应有之义进行探讨。有意思的是，作者并没有选择给予其一个具体的描述性定义，而是“另辟蹊径”将其解构成“互联网基础架构”、“关键基础设施”、“供应链完整”、“全球数据安全”四个核心要素组合形成的不同“稳定状态”的评估，在稳定、脆弱稳定与不稳定的“稳定状态”的转变与对比中去把握何为“稳定”，这种思路与方法无疑是具有创新性的。
二是结合传统现实政治与网络空间双重运转逻辑。鉴于网络空间独特的技术架构与运转，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对于网络安全及其治理的理解，更多着眼于其“超越国家边界”的独特之处。虽然随着网络空间在国家战略中的地位不断上升，“现实主义”在不断回归，但受到所谓“多利益相关方”治理理念与模式的影响，对于国家主体乃至大国关系对网络空间的作用及影响始终还是“留有余地”。但作者并不囿于这种“源生”思维，而是态度鲜明地直接将国家、网络空间与战略稳定结合起来，指出在当前形势下，“网络空间大国关系是影响网络空间稳定、和平与发展的核心变量”。与此同时，作者亦并没有因此论断而简单地将传统现实政治与国际关系理论与分析框架“照搬”于网络空间，并没有忽视网络空间中“新的权力逻辑、资源逻辑、安全逻辑对国家行为模式的影响”。由此，作者所提出的“大国关系”这一核心变量其实是一种结合传统现实政治与网络空间独特政治的“新型大国关系”。这种探讨无疑具有相当理论价值与现实指导意义。
三是提出“嵌套式”的网络空间稳定治理体系。作者全书最为核心的部分是就如何有效维护网络空间稳定提出一个理论的解决方案，并将其描述为四个层面的架构：“技术—认知—能力—制度框架”，旨在通过四者之间的互动来更好理解与评估技术的创新性与颠覆性之间以及制定的规范性与约束性之间的辩证关系；“大国关系稳定架构”，通过影响稳定的触发条件辨析，指明“建立信任措施”对于稳定网络空间大国关系的重要性；“网络规范框架”，强调规范对于降低国家行为冲击战略稳定的必要性；“网络空间稳定的安全架构”，从危机预防与管控的实操层面，提出开展具体合作的重要领域，包括集体溯源、漏洞信息共享、关键基础设施保护以及全球供应链安全维护等。这四个层面的架构相对各有侧重，但并非各行其是，而是密切关联，相互“嵌套”，比如各国对于维护网络空间稳定的认知贯穿所有制度性安排，能力决定着实践推进的具体成效，同时安全架构本身亦是信任措施的重要组成部分等。由此，作者提出的是一种综合、复杂与动态的治理体系，这种理解在一定程度上与著名国际关系学者约瑟夫·奈提出的“复杂制度”（complex regime）异曲同工，但相较于后者旨在对复杂现象进行描述，作者则进一步在阐述内在运作机理的基础上，提出了解决之道，殊为可贵。
当然，正如作者在导论中所言的不足之处，鉴于网络议题研究的跨域性与复杂性，以及缺乏统一研究范式的特点，对于“网络空间稳定”这一议题的探讨，无论是从概念界定的清晰性与说服力，还是从研究方法的严谨性与创新性上难免还有进一步完善的空间，甚至是因为没有将大数据、人工智能分析等先进应用引入研究方法有所缺憾。但实际上，任何研究只要能在既有研究基础上向前迈出“一小步”，那就已然拓展了该领域研究的广度与深度，而本书在这一点上无疑已经做得很好。
其实在笔者看来，本书最大的未尽之意是作者最后的结语，实际上是对所有从事网络战略与安全的中国学者提出了一个“时代性”命题，那就是中国在维护网络空间稳定中能够以及应该发挥什么样的作用。事实证明，网络空间的重要性只会更加凸显。近期，俄乌冲突的爆发更让国际社会各方“近距离”、“沉浸式”观察与体验到，现实地缘冲突与网络因素碰撞，会给现实政治乃至国际稳定与秩序带来怎样的冲击与影响。因此，研究“网络空间稳定”，探索其内在运作机理，有助于把握其发展规律，而这应该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要做的应该是如何将中国维护网络空间稳定的理念与实践转化为能力和影响力，并真正有利于全球网络空间的稳定。正如作者在结语中所言：“作为网络空间大国，中国在今后应更加重视包括网络空间稳定在内的各个领域的网络空间全球秩序的构建”。此中有深意，意在共勉！
（作者系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科技与网络安全所执行所长）
